蛹的呼吸與孔洞之凝看   記林鴻文「關於心眼與袋蟲」個展 文/陳寬育

蛹的呼吸與孔洞之凝看
記林鴻文「關於心眼與袋蟲」個展

文/陳寬育

前一夜的雨把已經堵塞的溝盈滿╱蒺藜子趁著猛發新芽╱在我還未下定決心剷除前╱有時心緒微秒的間隙裡看著光影撲伏在他們身上時╱也有微秒的憐憫╱當就是鏡射吧

——林鴻文(註)

開著車的旅行者載著電腦螢幕裡靜止凝視的大眼球,行經這個島南方防風林、草原、沼澤,隨機地停駐攝影;在這眾多獨處的時刻裡,他遭遇了艷陽、黃昏、泥濘、牛群、墳場以及烏雲般的蚊蟲撲襲;這位旅者是林鴻文,一個很耽溺於創作的藝術家。或許寫詩並非總得意味著去逼迫弓著身子讓筆尖的石墨狼狽摩擦著紙纖維的寫作姿勢,在林鴻文的作品和文字裡面我看到了同樣的魔幻能力,而那正如同詩人對世界迷醉樣貌的旁敲側擊與步步進逼。林鴻文這次個展的主題「關於心眼與袋蟲」,其實有點像是這位向來鮮少願意多談自己作品的藝術家,向過去那些如蟲蛹造型的作品所做的一次隱喻性總括與答覆,是以當這深埋幽暗的「袋蟲」,終究破蛹而出成為一條書寫與解讀的線索,緩緩啃噬著我手上因握筆而生的硬繭。儘管我早已識趣且聰明地放下生物門類種百科全書,去追究袋蟲動物門之系譜,一見到林鴻文仍然不放棄地追問,真的有袋蟲這種生物嗎?得到的是如同哲學家或禪學家通常會給出的那種玄妙答案,「是蟲,是心內的蟲,是一隻伴著時間隨著你長成的蟲」。

林鴻文「Cool Eyes」系列,攝於安平防風林。 (林鴻文)

站在作品前面林鴻文說著,那是四草沼澤,是將軍鹽田,這是安平颱風過後淹水的防風林,而那是恆春大草原;藝術創作經驗那隱晦難言的情狀,在我們的不同視域之間不斷地融合、再融合。乍看之下像是電腦合成的攝影畫面裡,靜止播放著眼球的螢幕被泡在沼澤中,畫面正中央的螢幕之眼回視著我們的處境,周遭是雜亂的木麻黃林或淹水的鹽田,在太陽西下後的微微光霧下,電腦螢幕靠著車子的發電機兀自地亮著,成為廣闊蒼茫之中釋放超現實氣味的一個倔強的亮點。早期林鴻文的作品除了大量的抽象繪畫與金屬雕塑,還有許多瓊麻、藤、木材等取材自大自然的物件,通常以編織、拼貼、粘塑以及大型裝置手法呈現,總體展現一種對於環境與自然的關懷反思;而囊、袋、蛹狀的意象,也像是某種母題般在其創作中反覆出現。「我習慣在不能自己時讓袋蟲自由出入」,對林鴻文而言袋蟲是如此地真實存在,而反思自己的生命狀態與對於自然環境的回應,早已毋須高舉生態美學與環境藝術家的旗幟嘶聲吶喊,兩者很自然便能構成如麻花辮般交纏著的創作關懷雙軸線。

 

展場中的裝置作品使用了許多囊、袋、蛹之意象,並讓天然材質與人造物在裝置場中產生對話。 (陳寬育)

當我準備在這樣的脈絡下挽起袖子思索對作品的詮釋策略,此時像是路邊突然出現可愛女孩般轉移我注意力的,是林鴻文那些作品說明牌上的詩。先不談作品標題與作品本身應當是互相補充、互為隸屬還是互為文本,林鴻文對於文字高度的駕馭能力來自於他對於生命的深度凝視;那些獨處時刻的靜謐觀看,其實也在這些最新的作品的內容中展現。如棄置般被浸泡在水中、框在螢幕中的那隻孤獨眼睛蘊滿著大地回眸凝視之意涵,以至於當我們以為自己的眼睛會與這象徵的大地之眼形成某種鏡映關係,在環境道德規訓上看見自己的罪孽,或者以為這會是浪漫田園派某種對於生態美學的詩意圖繪。此外,畫面中的螢幕裝置還同時有著積極設置與消極棄置之辯證;當面對這樣深沉卻空無的凝視之眼,空洞且靜靜的暫時停止播放的眼睛,是否會觸碰到我們內心最原初的恐懼,是否會勾起「安達魯之犬」式的超現實慾力?

作品最初是以環境裝置的形態來呈現,無論現在我們要將之視為「行動的痕跡」、一種紀錄文本,或者在框的作用下與環境裝置切割開來成為擁有自身意義宇宙的攝影作品,林鴻文總是善於營造空間,不管是利用裝置、繪畫、攝影或是文字所支撐起來的空間。那會是個讓我們跨進去之後不會直接碰壁的場所;在我們的眼光來去之間,一如在觀看之眼的相機偕同著總是窗之隱喻的螢幕(裡頭有隻眼睛的窗!)中進出,而裡頭塞滿的究竟是隱喻、是故事還是虛無?果若日常總是蒼白無奇,我們亟待詩人來設置等待開啟的每一個入口。

 

註:節錄自林鴻文2005年5月13日作的一首無題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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